一念之间,岁月流转,遍经冷暖。2024年龙年临近,原敦煌研究院文物保护所所长、百岁高龄莫高老人孙儒僩老先生回忆了1948年在敦煌过的第一个春节。听之让人感动感慨!那种百年的情怀和精神一直没变!读之,那些往事仿佛就在昨天!以下是孙儒僩老先生的口述。
人们常说往事如烟,我觉得人在一定的环境下遇到有趣的事情记忆会比较深刻,即使年深月久也依然历历在目。
1947年9月,我从当时的繁华都市——四川成都,来到了西北大漠的边陲之地——敦煌,与千年莫高窟为伴。这里的荒凉令人害怕,只见荒山野岭,戈壁黄沙,渺无人烟。最好的食物也只有面条、馒头,我的生活一下子变得非常清淡,巨大的落差令我一时难以适应。当时仗着自己还年轻,终于调整心态,寻找到适应之路,但寂寞凄冷的环境始终是精神的巨大压力。
这是我当时的精神感受,好在白天进入石窟内工作与古人对话,有千年精美艺术与我做伴,让我沉浸在工作的情趣之中。
日子慢慢过着,不知不觉就临近1948年的春节了。常书鸿先生跟我们说:春节快到了,大家准备一下进城(敦煌县城)过年吧。
我们都很兴奋,于是匆匆忙忙收拾了一下,在除夕当天进城。当时的研究所喂养着两匹红马和四头毛驴,还有一辆老式大木轱辘牛车。所有的牲口都用上,走的走,骑的骑, 被褥都得带上,直到过了晌午才算进了城。常所长一家四口和我们七个人,住在一家比较富裕的绅士家里。我记得是一个大院子, 院门口的侧门内另有一院新房,常所长一家及三位女同事就住这里。进了内院,段文杰和我,还有两名男士,住在大门东旁边的一座三间旧房里。屋内有一个大炕,可以生炉子取暖,主人说院内牲口圈旁有柴火,我们赶紧抱了柴生着火炉子,房子里一下子有了热气。紧接着四个人七手八脚用柴草打好地铺,这在当时就算是最好的条件了,然后就急匆匆来到大街上走走看看。
当时敦煌城不大,最繁华的地方要数东关的东西大街了,还有就是秦州户和财神楼街。我们平时很少有进城潇洒游玩的机会,今天听说城内很热闹,也就随着人群在人多的地方凑热闹。一群人来到了大街(现在市委市政府门前),当时敦煌城里的王氏节孝坊(老牌坊)还在,已经有人挂上了大红灯笼,把古色古香的牌坊装点得更加古朴庄严。
过了节孝坊,在一个东西街和南街的节点上,有一座钟楼还是鼓楼,我已经记不清楚了。只记得当时敦煌的街道不如我去过的河西走廊其他县城,一点也不雄伟壮丽。在古代,钟楼代表着城市的中心,也是最繁华的地方。我走过王家牌坊(后来搬到莫高窟的做了大牌坊),看见钟楼下灯火辉煌,到了跟前才发现原来是一张半透明的佛画。佛画后面有一座灯楼,其结构是两根木柱,木柱间距约三米多,两柱之间从上到下有五六排小木杠,每一根木杠上都挂有十来盏小油灯,小油灯在晚上灯火通明,可以清楚地看见佛画的内容和颜色。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千年鳌灯,用这种方式展示佛画,灯架前佛画也清晰通透,自然引来众多百姓前来观看,形成非同寻常的热闹气氛,可惜大幅绢画过于残破,如果是现在这些绢画肯定就是博物馆里的珍藏了。
这是我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场面,好奇心促使我挤过人群,一直摸到佛画下才看清楚。佛画年深日久已破败不堪,只能附着在另一张丝绢之上张挂,张挂时还不时掉下许多画的残片,因此次年春节再没有看见,也是一种遗憾。事过之后,我们发现在莫高窟220窟北壁药师变的中部所画灯楼,与敦煌城春节灯楼完全相同,只是画中更富于装饰和夸张,我为敦煌这样的边远小城能保存一千多年的习俗而感到惊奇,文化的传承绵延千年,远达几千里真是一种能量!
这样的情景一直让我回味无穷,成为了终身记忆中最清晰最为难忘的画面。因为白天没看足看够,我晚上又出来转悠。此时已是满天繁星,更显得大西北的夜幕深邃而高远了。
我一个人慢慢溜达着,想象着汉唐时期的敦煌是个什么样的情景,忽然,在秦州户巷(现在的敦煌沙州夜市)看见好多人围着一个穿粗布长衫头戴斗笠的男人,古人的斗笠一般是夏天戴着遮阳的帽子,这么寒冷的冬天戴斗笠干什么呢?我走近了才看清楚,原来是要准备打铁花,这样的场景非常热闹,我来的正是时候,表演者已经准备好一切。只见他把用炭火烧得红彤彤的铁水舀出来,挥舞一块板子把铁水抛向天空,满天的铁花儿纷纷坠落,围观的人群爆发出阵阵喝彩声。打铁花即古人所说的火树银花,也是古老的传统节日庆典时的一项重要活动。唐诗《 放灯》曰:“火树银花不夜天,游人元宵多留连。灯山星桥笙歌满,金吾放禁任狂欢。”说明早在唐代已有打铁花之俗。
当天,我们还在东关的大街上,看见社火队举着铁芯子。即把4到5岁的儿童装扮成各种人物造型,固定在铁芯上呈现惊险优美的造型。一般一个芯子表现一个剧情或寓意。铁芯子也叫芯子,又称垛子、平垛。这是我在老家没有见过的节日气氛,感到十分新奇。后来知道这种静态的、高高的、感觉挺危险的造型艺术,是一种主要流行在西北和华北的古老的民间传统杂耍技艺,据说大约有200多年的历史。这种社火开始多用于迎神、赛会,后成为春节和元宵灯节的游艺节目。
秦州户街道人头攒动,人声鼎沸,火花冲天。这种欢乐的节日气氛古已有之。铁花放射着高高的火花,银光四射,象征着光明、力量和希望。人们喊声震天,尽情狂欢,兴奋热烈溢于言表。
第二天快到中午时分,城里东关锣鼓喧天,社火、秧歌、高跷纷纷亮相。社火队身着长衫涂脂抹粉,铁芯子高高举起的男女儿童天真活泼,甩着水袖宛若仙子。丑婆子忸怩作态,脸上三重脂粉手持长烟竿,一面蒲扇,一双大脚踩着鼓点,似走似跳种种丑态,引得围观的人们哈哈大笑,欢声笑语不绝于耳,街边的商家有的还赏赐红包,这样的欢乐节目要持续几天。
我来自天府之国,但此刻却身在万里之遥的边远之地,虽远离乡土亲人,但普天同乐,也可以暂时忘却离愁,何乐而不为呢?当时时局并不乐观,人们也并不富裕,但春节期间过几天欢乐的日子,使人们得以重振精神,展望未来,这也是华夏文明精神的传承。
我们在敦煌城里过了几天有趣而欢乐的日子,大家有点恋恋不舍。但我们必须回到莫高窟继续我们寂寞清贫的日子:看三危夕照,听铁马叮咚,依然要守护石窟,继续执灯面壁,进行我们临摹、研究的本职工作,欣赏佛、菩萨的微笑,忘却烦恼,憧憬未来,寄希望于未来新的一年。
如今生活条件好了,年味也渐渐淡了。回想起我在敦煌过的第一个春节,使我终生难以忘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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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儒僩其人
孙儒僩,1925年10月17日出生,四川新津人。1946年毕业于四川省艺术专科学校建筑科。1947年到敦煌艺术研究所(敦煌研究院前身)工作。历任助理研究员、研究员、敦煌研究院保护研究所所长、院学术委员会委员等职。在莫高窟工作的46年间,曾从事壁画建筑资料的临摹、整理,以及唐宋窑檐的测绘等古建筑研究基础工作。20世纪50年代,参与多次石窟考察,并参与编写《敦煌艺术全集·石窟建筑卷》《敦煌艺术全集·建筑画卷》及《敦煌学大词典》等。从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,负责莫高窟及西千佛洞的石窟加固工程。
撰文丨张自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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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02-13 19:01:56 来源: